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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将破茧成蝶去

  有时会听到某些作者哀叹:当今之世,纯文学倍遭冷落。遥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之辉煌,真有隔世之感。言下不胜唏嘘。闻此言,观此状,我必笑曰:当今纯文学之处境,方属正常。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生活单调,物质匮乏,既无今日搓麻、K歌、看碟之乐,又无酒吧、茶楼、洗脚城可去,更难以想象视频聊天网络游戏超级女声中国达人秀为何物。寻常人家,连运回一台黑白电视机便能在邻里间引发震惊。文学不期然集中承载了本应由上述或者更多娱乐休闲项目分担的功能,遂成最大热门,纯文学期刊销量动辄上百万,作家出行如今日之华仔、杰伦现身,竟能引得万人空巷。以至无数做着发财梦、升官梦乃至想吸引异性关注之人,挤破头也要往文坛上奔。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大潮汹涌而来,升官发财别有捷径,声色犬马也难得用上文学,纯文学不复受各方过度关注,回到了它应有的位置。许多想把纯文学当敲门砖的人,纷纷弃之而去,态度毅然决然。剩下的这批人,才是纯粹喜爱文学的人。纯粹的喜爱乃是一种无功利性的喜爱。达到这种境界的人,不去追究所喜爱的对象有何用处,能带来什么收益,觉得单单只是亲近它就能感到极大的快乐。此种快乐不仅纯粹,而且深远,养心,也养身。能从此种纯爱中享受纯乐,是有慧根的人。这类人,虽然大部分按世俗标准的衡量,既没有当大官,也没有发大财,似乎算不得成功者。但他们其实才是真有福气的人,是真正做了一回人——人是因为拥有精神生活才高于其它动物的。反观有的人,虽然混了个一官半职,或者挣下了几百万,但始终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喜爱什么,一辈子都被功利性的算计所纠缠着,这类人其实是很可怜的。他们难以理解那些痴迷于文学、品茗或是钓鱼、旅行的人,为何常常自掏腰包、没有专车接送,却活得那样怡然自得?

  苏君作成,就是一位真正热爱文学,能从文学中得到纯乐的人。他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青少年时代经历过国内的“文学热”,当然也深深体验过一个文学青年所当有的激动不安和狂飙进取。而在文学退烧之后,他却不改初衷。哪怕身边的人都在忙于升官发财,哪怕文章的发表一度不是很顺畅,他也不管不顾,埋头笔耕。对于文学,他真可谓一往情深,不离不弃。文学于他,就像他笔下那位桂花般温婉动人的初恋少女,但得朝夕相处,便觉此生无憾。眼下这册《逆流的阳光》,便是他近五年来致力于散文创作的产物。在阅读的过程中,我能够触摸到苏君散文日渐凸显的两大艺术特质:一曰诗意的陌生化。二曰哲理的形象化。

  先来释读第一种特质。诗意不仅仅产生于诗歌,实际上也闪烁于许多好的小说和散文中。恰到好处的诗意,能使小说和散文显得空灵有致。而真正的诗意其实都是“陌生化”的。所谓“陌生化”, 俄国评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对此有一段经典论述:“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之所以在此特别标明“陌生化”三字,是因为还广泛存在着一种陈词滥调的诗意,比如:形容少女像鲜花一样,或者一到描写幽会场景,就必然出现月光,而月光必然如霜。不是说此类比喻欠当。事实上,最初说出这些比喻的人称得上感觉细腻、眼光准确。而当它们被无数次使用过后,早已失去了当初新鲜醒目的光泽。富有创造力的作者,对语言有着自觉审美追求的作者,都会远离这些“诗意描写”的陈旧套路,而用自己的语言去擦亮身边熟悉的事物,使它们焕发出“陌生化”的诗意光芒。这类作者都具备从生活中直接提炼诗意的能力。也就是说,他不需要借助别人的手,别人的比喻,凭借自己的审美直感和语言功力,就能让描写对象在“陌生化”的处理中变得熠熠生辉。苏作成无疑具备这种能力。且来看他在《故乡的河流》中如何描写自己少年时初次掉入河中的感受:“我根本就没有游泳的天分啊。我成了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纸片了……纸片随水飘荡,整个村庄的天空开始摇曳”。他通过“纸片”的比喻传达了落水后的无助感,而“整个村庄的天空开始摇曳”这样富有诗意的句子则真切地捕捉到了那种身体被水流和旋涡所左右的眩晕感。作者的才华让他感到意犹未尽,接下来他抛出了一个新奇的比喻:“我成了一滴没有了河岸的水珠。”这个比喻具有现代派诗歌的多层次内涵:“水珠”需要“河岸”约束,一旦溅到岸上,必将干涸。而我与“水珠”恰恰相反,承载我生命的“河岸”乃是岸上的大地。如果说,在河岸下奔腾欢跃的水珠们正展示着它们旺盛生命力的话,那我这颗“水珠”恰恰跟它们相反,正奄奄一息。在这个比喻中,我感受到了作者的绝望,还有绝望中的愤怒和不甘。我仿佛听到他在内心深处对着吞噬他的水吼道:你们有你们的河岸,我有我的“河岸”,快快把我送回去!作者最终还是得救了,被小伙伴们驮到了岸上。当他睁开眼睛,“发现了将宇宙穿透了的哗哗作响的阳光”。“哗哗作响”这四个字实在用得妙,它既切合了作者刚从水里被救出来时那种感觉上的混合不清(即将河流奔腾与阳光奔泻搅拌在了一起),又表达了作者由死返生时那种豁然贯通的美好感觉以及对世界的全新认识。作者行文时或许没有明确意识到自己是在运用通感的修辞手法,但良好的艺术感觉帮助他在瞬间完成了这一切。或许孤篇还不足以证明苏作成散文这一艺术特质的成立,那么,再让我随手抓出一把闪动着诗意之光的句子来:“地面未融的厚雪,一经我们踏上,便会产生特殊的感觉,仿佛它也在疼痛,在呐喊,在抵触,在无奈。”“我们并不是吃雪,而是吃纯净的颜色,吃冰冷的乡愁,吃某种自己都不知道的憧憬。”(《踏雪》)“我们能将茫然走破吗?四周,青中透红的、紫的、黄的、白的野花,那么娇艳,仿佛从人间之外走来,成了一盏盏奇特的灯,照亮了我们的茫然和恐惧。”(《爬山》)“接着,又有几只白鹭站到了缝隙里,犹如一些他最初用铅笔在作业本上谨慎而欣喜地划出的几个逗号。”(《古塔与白鹭》 “她那美好的姿容,却分明如一块盐巴,被水融化,再也见不出本来面目”(《侣伴》)“中午暗淡而冰冷的光线,成了透亮的水,溢满我在城市中走过的那条街道。那条街道,成了一条透亮的河流,一些树叶成了一些游鱼,脱离了树体,在河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但这些鱼的自由自在却还是有界限——那界限由几个一刹那组成——最终还是跌到了河底,打了几个懒散的滚,就在河床上停下了。”(《放纵的下雪天》)……这些非凡的句子让我感受到了苏作成与语言搏斗时所释放的能量,也只有苏作成这样的作者才能明白我所说的“与语言搏斗”的真实况味。因为只要稍有倦殆,那些陈词滥调就会卷土重来,以貌似优美的姿态探出它们老化的头颅。

  再来谈谈苏作成散文的第二种特质。有不少作者喜欢在散文中表达哲理,却往往弄成了主题先行。这些作者的失误之处就是往往在于先预设了一个哲理,再用文字去演绎,这样就难免概念化。而苏作成散文的哲理是从形象和细节中自然而然推演出来的。也就是说,作者先前并没有明确的预设,他只是通过细节抵达了感性之美,然后又通过感性描写呈现了理性之力。这里有个诀窍:就是平时要深入思考,但在写作时则完全放松,不要刻意摆出一副思想者的艰难造型来。而随着描写的深入,思想自然就会在感性的土壤中开出理性之花来。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于无意间合拍,反正苏作成的行文是符合这个诀窍的。在《窗口中的黄昏》一文中,作者因为等一个人,在窗口静坐到了黄昏时候。他情怀萧散,目光随意,先是辨识出远处天空仅剩的白云的轮廓,然后发现高天下两棵水桐树的剪影,再就是听到了小城中常常被忽略的鸟声,一段小哲理不期然就现身了:“这世界就是这样,总是因为有被忽略的事物,才有被无数被忽略的事物抬到前台、抬到了聚光灯下的光辉的事物。”作者逆向思维的特征保证了这段小哲理的品质。接下来因为鸟声的引导,作者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有好好看过窗口对面那一栋二层红色楼房,那里住着的至少是县委机关的工作人员。他想起十多年前有位才华突出的朋友住在里面。如今那位朋友已经修成正果,当上了单位领导。“而我,生命已然走到了中途,却仍然只是一个寂寞窗口的一个无关痛痒、无关紧要和只可能被忽略的黯淡的部分。”接下来的叙述依然是散淡的,作者的注意力被红楼前那两棵长得奇形怪状的大树吸引了。他想:“它为什么要长成这种丑陋的形状呢?什么因素在决定着它的这种结果?我想,这决非阳光、土地和水分所能拍板定案。那一定是它的内在使然!在它的生命中或者有一种拗劲,一种不受人欢迎的我行我素的性格。在它的内在中,一定有一种我们无法用智慧去捉摸的远远强于智慧的东西。”这种思考具有神秘主义和存在主义的双重特征。但作者也许并不懂何为神秘主义,何为存在主义,他也绝不是为了宣扬某种主义而在写文章。他只不过是看到了,想到了,说出了,如此而已。接下来他把精神投注到了西边食堂坪里小孩嬉闹的声音上。他感觉到那些纯净的声音“如一些音符,在黄昏中嬉戏。它们倒挂在枯黄的叶子上,骑在了几只鸟儿的目光上,或者它们还想将玩耍的高度提升到天际之外。”这种声音让作者心境开阔,思想的风筝自然也就飞得更高。在“黄昏已被夜色涂得黯淡起来”之时,他意识到:“一种生命的形式即将被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取代。在小女孩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小女孩,最终要走向女人,这是定律。”同时他也认识到:“我总在伤感自己窗口所不能进入的未知的天空。可是,就算你将所有的墙壁打穿,你也无法真正读懂整个天空。”这就是苏作成式的哲理,它总是跟感性相依相伴,以至于常常让读者意识不到他在说理,至少不会认为他是在说教。《燕子》、《一棵奇丑的老树》等文都具有这种效果。

  更让我注目的,乃是《门》、《夜鸟》、《一条小巷》、《影子》这几篇努力融合上述两种艺术特征的作品。在这些高密度的短章里,作者运用整体象征的手法,以诗意化的语言,硬生生地从虚空中造出奇崛的实相来。也许作者自己还没充分意识到这类作品所潜藏的巨大美学价值。但我却从这些并不太成熟的篇章中窥见了《野草》那种罕见的、久违的面貌。如果作者在未来一段时间内,能够继续专注于散文创作,将上述两种艺术特征熔铸为一体,从虚中生实,而又能以实写虚,那是可以成为真正的散文家的。而我这篇文章的题目,也将改成:必将破茧成蝶去。

  二零一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完稿于邵阳

  (马笑泉,1978年出生于湖南省隆回县。现居邵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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